“不行!不可以!我不接受!”沈林夕的话里带着哭腔,“你不能走!”
“冷静下来。”李哲耐心地说,“如果我不回去追上她,很可能发生很可怕的事。”
“你才刚来没多久又要离开,这还不够可怕吗?”她两手紧扯着李哲的衣袖,声音渐渐微弱下去,“待久一点也好啊……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……”
李哲看着沈林夕失落的神情,心中愈发沉重——来了,那份莫名的恐慌,生命像是与什么绑在一起的重量。手上的皮肤快被扭地要变形,但李哲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,是沈林夕不愿意伤着他。
可他想要大叫,想要撕破自己的胸膛,却只能看着面前沈林夕因痛苦而颤抖的额头。
但是必须行动,必须行动起来。
他刚想开口,沈林夕却抬首对上了他的视线。
“你是不会就这么离开的。”
她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,李哲左右望去,发现两人已经被关进四面围墙的狭小囚室中。
“你哪也不会去,就待在这里,我和你一起。”
她抱着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下。
“你觉得痛苦吗?我也会和你一起。你觉得快乐吗?我也会和你一起。为什么要回去——明明有了这个世界,明明有了我。至于现实,就让它腐烂掉好了!我们可以在这里,直到永远。”
沈林夕……
“醒着的时候我只想做梦,在这里也几乎从没想要回去过——我本该没有痛苦,我以为我会是幸福的。但我错了!在这里我拥有一切,可是没有你!我能够创造出你的玩偶,我可以整天抱着他,可我知道他不是你!所以,我意识到——”
求求你,不要……
“我爱你!哲,即便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,可是我知道我爱你。所以,所以当你的气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,我就用尽力量,突破城堡的边界,就只为了传达一声呼唤——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,而你现在就在这里!一切都没有所谓了!”
她猛地拖住李哲的手。
“你还想去海边吗?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,没有任何人打扰——月亮会很亮,海水也会很温暖,我可以教你游泳?或者去爬山,去荡秋千?说吧,只要你想,没有什么不能——”
“可你只是一个囚徒。”李哲冰冷地说,“而我讨厌被囚禁。”
沈林夕愣住了,她不由自主地松开手,后退两步,又继续挣扎起来。
“谁不是囚徒?醒着的时候不也被现实所囚禁吗?所以人才会渴望梦境,因为睡眠教他们从清醒的牢笼中脱离不是吗?在这里才是绝对的自由——金钱,名利,道德,法律,甚至是时间本身,统统抛到脑后好了。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好的?”
“你说的对。现实残忍,荒唐,叫人觉得恶心,无法呼吸而不想呕吐。一切都在否定自己:虚无的秩序,龌龊的阶级,天生热爱悲剧的偶然——但恰恰是因为这些,只有一样无可代替品才能让生命得以忍受。”
沈林夕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没错,就是死亡。在梦里也不过是另一种逃避,迟早会厌倦。倘若里真如你说的那么无忧无虑,你又需要我做什么?难道这个世界还填不满你的永恒吗?”
“那是因为——”
“因为我很特别?因为你爱我?你错了。没有什么是特别的,有的只是下一剂自以为是的解药——爱情!无路可逃的结果罢了!你还没有明白吗?如果你不能看清自己在逃避的到底是什么,只是一味追逐下一个梦境,你迟早也会厌倦我的。”
“我只是,一个囚徒……”
沈林夕瘫坐在地上,泪水划过她的脸颊。
“到底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?哲,告诉我……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……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而已……我不想再一个人留在这里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,沈林夕。你需要自己想。”李哲在她面前跪下,双手扶上她的肩膀,“我不会就这么扔下你不管,但我现在必须离开。你愿意帮我吗?”
沈林夕哭着,最终微微点了头。
“可是答应我,你还会来找我……千万别就这么忘了我。”
“我答应你。我们一定会再见的。”
“不行,还不够。”沈林夕摇摇头,最后一次将李哲拥入怀中,“再叫一次我的那个名字吧,求你了,就最后一次……”
李哲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。
“我一定会让你能够自己选择。沈梦。”
*
像一条热锅上的蠕虫,李哲的身体不断扭动——他耗费好一会才重新适应现实的重力,却发现自己正脸朝下趴在地上,手脚被一圈圈厚厚的胶布牢牢地绑在背后。他的视野里一片漆黑,脸上还盖着数据头盔,甚至连嘴里也被塞进一个布团。
我只是一个囚徒!
李哲自嘲地想着,一面不服气地继续挣扎,可除了让自己筋疲力尽外没有半点成效。他的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喘息,努力想要把那股因为触及舌根而引发的呕吐感压下去。他又翻过身,却不想头部重重地撞在墙上——
幸好还有头盔!
李哲的双手在背后摸索着,慢慢靠着墙坐起来,在脑海中努力重建起白羽雪家的平面图,寻找着可以摩擦绑带的墙角——应该在那边。他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用,但手头能想到的点子仅此一个,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挪动起屁股——
可他又摔倒在地上。
算了吧。就这样被从事件中排除兴许也不错。
就在李哲几乎快要说服自己时,不远处却传来了破门而入的脚步声。
“唔唔呜呜呜——哇——咳!咳!”
被解脱了双手的李哲猛地甩掉套在头上的头盔,夜幕下的房间里一片昏暗,只有几个身着熟悉长衣的人影映出残存夕阳的轮廓。
是行使。
“顾问先生,行动组第六小队。我们奉命来接送你。”
李哲没有马上回答,他用手撑着地,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,却发现自己跟醉酒一样使不上一点力气。
是低血糖。
“给他弄点吃的。”第六小队队长向厨房一指。
“冰箱里有瓶橙色蔬菜汁也拿过来。”李哲坐在地上,抓过面包就往嘴里送,“今天是星期几?”
“星期四,时间是晚上六点三十三分。”
星期四。李哲嘴里还在不断咀嚼着,心里却惊了一跳。星期四!这意味他在现实世界中已经连续登录DL几乎一天半的时间。
“你们来的时候有见到一个女生么?”李哲终于成功站了起来,“棕色头发,蓝色眼睛。”
小队长摇摇头,李哲四处张望,又摸遍身上的口袋,发现自己的手机还有透明人全都不见了——他更加肯定是白羽雪在醒来后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,目的就是为了阻碍他的行动。
可你到底要做什么,白羽雪?
李哲想起白羽雪从她父亲手里接过的狙击步枪的场景,拔腿冲进她的房间,望向书架顶部——空空如也。
原来如此。
白羽雪父亲留给她的那支步枪根本不是模型!
可是目标是谁?李哲绞尽脑汁,她知道白羽雪的能耐,到底有哪个目标会需要这样大动干戈让她出手?
等等——
李哲冲回客厅,“你刚刚说今天是星期几?”
“星期四,现在六点三十八分了。”小队长答道。
“也就是说,”他感到自己的寒毛竖了起来,“一个半小时后就是校庆晚会演出了。”
见小队长点点头,李哲又赶忙追问:
“出席晚会的杰出校友名单有吗?”
“我需要向总台确认一下。”小队长按住耳麦沉默了一会,“柳泉市市长,黄圳诚。青年科技企业家,马缘跃。著名计算机工程师,刘如翼……”
“停,有军界人士么?”
“稍等——只有一位,是浅川县中学时期的——”“谁?”“中央装备部,陆军装备科研订购局局长,陈胜怀中将。”
全都他妈的串起来了。
陈胜怀是白少平在南沃丽亚服役时的战区指挥官。
白少平的声音只是诱饵,三次狙杀不过是练习,到城堡的旅途是为了打击她的精神,之所以要排除我是因为碍事——
白羽雪是要去复仇!
“我需要立即连线司马月华。”李哲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事关重大!”
“但这是不可能的,顾问先生。委员长正在亲自进行一项重大任务,并严令禁止任何单位主动联系她。”小队长不紧不慢地说,“我们只奉命送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。”
*
从厢车上跳下,李哲即刻便回到了那个他所熟悉的喧闹世界——柳泉市立中学大门的安检入口前已经排起了队伍,节日特有的布景在彩灯的照耀下映出神秘而妖媚的气氛。
第六小队的行使从背后叫住李哲:
“我们还奉命要把这两样物品交给你。”
李哲回过头,毫不犹疑地取过透明人套在身上。可当他看见行使黑色手套里握着的另一个物件时,还是迟疑了好一会。
“我不需要。”
他最终推开那把手枪。
进入了校园,李哲直奔一个地点——晚会将首次使用新落成的多功能会堂,而只有教学楼上的天台有射击角度,这还是白羽雪亲口向他讲解的!合唱团最后排练的歌声从走廊深处传来,但他却无法驻足聆听,李哲逆着人流冲上台阶,气喘吁吁地撞进天台。
“白羽雪!”
他大叫着,险些摔倒在地上——可视野里空空如也。李哲强迫症一般地检查了每个角落:没有,没有,都没有,她不在这里!
冷静下来!李哲努力深呼吸控制着心跳,冷静下来。
也许她只是还没到这里而已,也许她下一秒就会从背后出现。
李哲靠在天台的边缘,朝不远处的会堂里望去——在那层透明的玻璃穹顶下的席位已经坐满了大半,第一排的嘉宾席上——他看不清楚,也许陈胜怀还没来,也许他正安然地坐在那。也许是我想多了呢?根本就没有什么刺杀——
不对。
白羽雪的特长是远程狙击,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校园里冒险!
李哲伸出手指,从会堂的玻璃帷幕上划出一道直线——
制高点。
他转动身子,视线扫过夜幕下的地平线,手指最终落在校园四百米外鹤立鸡群的电信大楼上。
柳泉市立的校庆不愧为全第二教区关注的盛大典礼,混乱拥挤的交通即便在交警管制下也没有一丝好转。所幸四百米的狂奔并不太远,可迎面走来的人潮总是逼迫他不得不慢下脚步,李哲挤进一群熙熙攘攘的同校学生,少年少女们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开场的表演,不经意间有人撞上了李哲:于是他的怀里凭空多出一个略显沉重的牛皮纸包裹,他回过头,看见的却只有逐渐远行的人群。
翻开牛皮纸,里面赫然躺着那把手枪。
李哲的第一反应是冲到最近的垃圾桶前,抓枪的手伸进洞里——
「如果搞砸了的话可能会死。」
——他没有松手。
李哲咬紧牙关,手指用力地几乎要带动全身颤抖起来——他希望他能够就这么捏碎它,把它抛到脑后。
但是不行,它已经变成李哲脑海里的那头挥之不去的北极熊。
他知道自己本不该担心死亡,不论是死在白羽雪的枪口下,阴谋家的笑声中亦或是时光的洪流手里都没有区别——他本该赏心悦色地笑纳这死亡,倘若真有一个致命的结局在等待。
可他却早已沾染了行动的淤泥。
把枪带上。一个声音呼喊着,还有你的责任和约定,统统带上。
李哲没有动,仍垂在半空中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酸——他很清楚自己捏不碎这不锈钢锻造的枪身:使用9x19毫米弹药,13发双排供弹,双动式击发……这些知识也许从不该成为李哲的记忆,现在却像一连串泡沫浮上心头。
不!我很清楚如何用它击碎一个人的头颅,但不是在这个世界!
「可是我爱你!」
这句话就像一记重拳,击得李哲意识模糊——他想起了沈林夕的眼泪。他想象着自己号啕大哭,可多年在虚无边缘徘徊的生活早已驯化出对腺体的本能反抗。
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……
握枪的手慢慢抽了回来。
一股熟悉的安心感重新注入他的身体——可此刻却直叫他觉得自己恶心。
取出弹匣,拉动套筒,检查枪膛,插入弹匣,拉动套筒。
李哲把枪揣进口袋,朝着电信大厦奔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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